126、濮上之音04(1 / 1)
初春再至,不知不觉,又是一年。
“你吃慢点,没人跟你抢。”
江裳兮用筷子夹着一只鸡腿,送进面前小……哦不,大狐狸的嘴巴里,看它三两下便吃得一点不剩,笑着打趣。
狐狸闻言斜斜睨她一眼,眼神似乎在说:怎么,嫌弃我?
“不敢。”江裳兮用帕子帮它擦擦嘴边沾了油脂的毛,虽然做起来麻烦,倒也没有嫌费事,“饱了吗?”
狐狸欢快地点了点脑袋,而后忽然扑向江裳兮,随即化作了人形。
江裳兮一时不察,被云霓扑了个正着,向后一仰,便倒在了榻上:“别闹。”
“没闹。”
以云霓的本事,不可能连件衣服也变不出来,可她偏就要不着寸缕地和江裳兮在床上滚来滚去,直闹得人脸红。
“好了。”江裳兮原本平整的衣料被她弄得一团皱,“成何体统。”
云霓忽然停止了动作,一双狐狸眼不满地盯着江裳兮:“又是体统,又是规矩,你成日里难道只会说这些话?”
狐狸本就没有人的羞耻之心,尤其是面对自家小皇后时,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体被瞧见,可江裳兮却并非如此,面红耳赤:“这可是在宫里,人多耳杂,你还是要……”
话音未完,就被在唇上轻啄了一口。“你到底有没有听我……”
啵唧,又是一下。
“云霓!”
而后便是第三个吻。
她感觉到狐狸的丁香小舌软软从自己唇上划过,而后狡猾地溜了进来,欲扬先抑,不轻不重地刺探着。
……这只坏狐狸,真是越长大越不学好了!
云霓懒洋洋地趴在她身上,柔若无骨的手指轻轻戳着江裳兮的脸蛋,忽然道:“我想带你走。”
“……”江裳兮道,“都说了多少次了,不要再提。”
云霓“噢”了一声,稍稍将头垂下了些,贴在江裳兮的颈窝处。
那日发现云霓的真实身份之后,江裳兮便自然而然地将人带了回来。昭阳宫那边下了幻术,就算云霓时常不在,也没人能发现。
宫妃们为了苗条,每日的膳食都比普通人来的要清减,而云霓的本体是成年狐狸,直立起来比一人还高,光吃这么些,自然不够;之前在冷宫生火,也是为了吃夜宵。
江裳兮从家里带来了几个厨子,为了不饿着云霓,日日开小灶给狐狸投喂,一次就能吃掉一整只鸡,却也没见她长过肉。
一人一狐之间,相处得一如往常亲密,只是云霓却总是提起一件事:她想带江裳兮走。
“说的什么胡话。”江裳兮总是想也不想便拒绝,“我是皇后,一辈子只能留在这宫里头了。你又能带我去哪?”
“随便哪里都好。”云霓说,“只要不是这里。”
这个时候,江裳兮总会叹一口气:“你不懂。”
“我只懂你不喜欢这里。”
“是,但是……”江裳兮试图解释。
“你不喜欢我吗?”
“和你无关,只是……”
“你明明喜欢我的。”两泓琥珀色的春水又开始晃晃荡荡,摇摇摆摆,直要将江裳兮的魂儿吸走,“喜欢我,才会看我的眼睛,被我蛊惑。”
这是什么强盗般的说辞?江裳兮找不到反驳的依据。
因为云霓从没有强迫过她说什么或做什么,每一句话,都是在她心中盘旋许久,却迟迟不敢说出来的。就在那一刻,江裳兮好像看到了月亮在水中的倒影,皎洁明亮,如白玉盘。
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:
“嗯。喜欢你。”每年正月,外嫁的女子皆纷纷归宁省亲。
江裳兮作为皇后,有不少事情要操持,譬如宫宴一应事宜,忙得焦头烂额,晕头转向。偏生她的父亲梁国公,还在此时请旨,说自己思念女儿,想叫她回府省亲。
最要命的是,圣上还准了。
父母之命,焉有不从,江裳兮只得让侍女收拾些东西,准备回府。
“不带我一起吗?”
狐狸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,化成人形,看着江裳兮不算太高兴的面容,张嘴问了一句。
“你就在宫里头待着吧。”江裳兮伸手摸了摸云霓头上冒出来的狐狸耳朵,那处似是十分敏感,一被她触碰,便下意识地瑟缩一下,“我父亲早就馋你这一身毛了,可不能叫他瞧见。”
“……他馋归他馋,也得有本事扒得下来才行。”
云霓如此说着,却也知道江裳兮的态度是拒绝的。
“那你什么时候回来?”
“就住今日一晚,明早便回。”
可江裳兮没想到,事情却远远和她想的不一样。父母与国公府的下人一同笑呵呵地将她迎进了府,可一入了屋,就即刻变了脸。
梁国公使了个眼色让众人都下去,只余下两个贴身伺候的。
江裳兮还没来得及坐下,便见本在梨花木桌上好好摆着的镇纸,倏然朝她飞来!
那镇纸乃是铜制的,重量不凡,若是真命中了江裳兮,少说也得砸出一大块淤青来!
好在她反应迅速,后退了两步,堪堪避开。
“父亲这是……”
“你这逆女,还不跪下!”
梁国公乃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,吼这一嗓子,几乎要将江裳兮整个人震翻,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母亲,却见梁国公夫人亦是冷冷地瞥她一眼,帮腔道:
“还不跪下?!”
小时候,江裳兮一旦没能让母亲满意,便会被在祠堂罚跪,此时深深吸了一口气,还是条件反射般地慢慢跪下了。
“女儿不知阿爹阿娘为何如此动怒,还请明示。”
梁国公冷笑:“你还当我是你阿爹呢?江裳兮,你在宫里与那半人半妖之物整日厮混,无心侍君,当真是好胆子啊!”
——江裳兮的后颈当即汗涔涔的,心虚地脸色一白。
阿爹说的是云霓?可他们怎么会知道?梁国公夫人朝自己身边的两名侍女轻声道了句什么,她便顺从地出去,旋即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拖了进来,身上满是受过刑的血迹。
“你的贴身侍女已经全都招了,你如何解释?”
这不是翠儿吗?前些日子特地向江裳兮告了假,说是趁正月回去看看家人,没想到却被梁国公言行逼供……?
“小姐……”
翠儿头上留下来的血迹已经干涸在了脸上,她奄奄一息,却还是认出了身旁的人是自己的主子,呼吸已经十分微弱,呜咽地哭了起来:“翠儿对不起您……”
梁国公的手段实在是太狠了,她想要咬舌自尽都没法子,说是若她死了,她的家人也活不成了;翠儿实在是受不住,只能将小姐与贵妃之事尽数告知。
纵然江裳兮没有同她讲过,翠儿是贴身侍女,也能猜个七七八八。
说那贵妃是小姐旧时养的狐狸精变的,魅惑君上,好让小姐不必侍寝;又说那贵妃整日在殿里同小姐厮混,情谊非凡,勾得人无心侍奉君上……
“你还有什么话可说?”梁国公夫人的脸上满是失望,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儿,眼里只余下怒其不争。
“我和你阿爹本还以为是圣上一时不开眼,怜惜你肚皮一直没有动静,不得宠爱,没曾想你是自己铁了心不走正道,真是愧对列祖列宗,愧对我江家。”
梁国公讥讽道:“生出你这样的女儿,也算是我江家家门不幸,不知廉耻,竟被只贱畜生所惑,缠缠绵绵,真是荒唐!你弟弟近来身子骨越来越不好了,许也是受那妖物影响。”
不论阿爹阿娘说出如何难听的字眼来羞辱她,江裳兮都抿着唇,一言不发。唯独当他们用那样的口吻提及云霓,甚至将不相关的事也归咎在她头上时,江裳兮忍无可忍,掷地有声地开了口:
“她不是畜生。”
“嗯?”梁国公和夫人这么多年以来,从未见女儿顶过嘴,一时更加气恼,“真是不知悔改!我看你便在此跪上一晚,好好反思!”
又一个墨盒朝她飞来,这次江裳兮没有躲,只任凭墨汁飞溅,将崭新的衣裳上弄得全是脏污。
春日寒凉,膝盖磕在地上,能感受到的,唯有刺骨的痛。
“我不跪。”
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,江裳兮居然自作主场地站了起来,不顾满身狼狈,直直地望着逐渐变得陌生的父母。
“我如今是当朝皇后,你们……”
没资格让我跪。
梁国公怒极反笑:“真是翅膀硬了,还敢用身份来压你爹你娘!不忠不孝,枉为我江家女儿!来人啊!”
国公府养的侍卫鱼贯而入,将厅堂之内围得水泄不通,江裳兮退无可退。
“皇后娘娘身体不适,你们将她好好护送回原先的闺房中……”梁国公一字一顿,咬着牙,“好好看管、照顾起来。裳兮,宫里那边,我已然打过招呼,这些日子,你便就先安心在家中住着吧。”
这些日子?这是要软禁她?
可她对云霓说了明日便回去的……怎么办?闺房之外,看似风平浪静,实则暗潮汹涌,无数弓箭手暗暗埋伏着,准备瓮中捉鳖。
“道长,那妖孽真的会来么?”
为着一举消灭那狐狸精,梁国公特地花重金请了一位会捉妖的道长,前来商议对策;这将女儿骗回来一计,也是道长出的主意。
“狐狸精如今和皇后娘娘感情甚笃,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,见其久久不归,定会前来寻人。”老道捋了捋胡子,“贫道掐指一算,今夜必然能捉住它。”
这些话,江裳兮在房中听得一清二楚,心乱如麻。
她知道云霓一定会来,可……可这道长是专门捉妖的,定是有些对付妖精的法宝,云霓的幻术能斗得过他么?会不会受伤?
当月亮的光芒愈来愈微弱,逐渐藏匿于云后时,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,捉妖道长的耳朵敏锐地竖了起来。
他当即抬手,给了弓箭手们一个动手的指令;千百只箭矢如落雨般坠在院子里,钉入地上!
可却直直穿过了空气,没有命中任何目标。
“这妖物就在此地。”道长如临大敌,郑重地握着手中拂尘,“诸位继续放箭!”
这次,他们的攻击有了些成效,狐狸精被逼得不得不现身了。
只见一道比火还要浮艳郁烈的影子一闪而过,直扑倒了一大片弓箭手,只消那一下,便让他们失去了反击的能力,纷纷摔在地上,动弹不得。这道长在院中设了些针对妖的禁制,以至于它的幻术暂时失去了效果,只能靠本体行动。如此,虽说一开始占了上风,但终究是寡不敌众,没过多时,一只箭翎便擦过狐狸的身畔,划出一道血痕。
细细的,宛如婴儿啼哭般的清脆痛呼传入了江裳兮的耳中。
是狐狸。
她被从外头反锁在房里,想要出去,只能爬窗户。听到云霓的声音之后,江裳兮一刻都不敢犹豫了,也不管自己会不会被漫天的箭雨伤到,径自费劲九牛二虎之力,从狭小的窗户钻了出去。
可随即便看到了让她肝胆欲裂的一幕。
狐狸原本明灿华耀的红色皮毛更加鲜艳了,因为血液源源不断地汩汩流出,将它们大片大片沾湿,黏在一块儿。
乌云聚拢,终于开始真正地降起细密雨丝来,滴在众人身上,也落在狐狸的伤口上。
江裳兮散乱的发丝也被打湿了,湿淋淋地贴在脸上,一现身,便被警惕的侍卫团团围住,可还是对上了狐狸水盈盈的眼睛。她们一样狼狈。
“正好,你来看着阿爹亲自宰了这畜生。”梁国公接过手下人递来的刀,也不顾雨势,见狐狸总算被逼得无处可逃,带着那道长便打算走近。
不行!
江裳兮不顾一切地想要阻拦他,手臂却被侍女和侍卫牢牢抓着,随之而来的,几乎要脱臼一般的疼痛。
院子不算太大,眼看着梁国公马上就要来到狐狸的身边,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,一把将三四个人甩脱,随即从一侍卫腰间抽出了一把刀,横在自己颈间。
“放它走!不然……”她没把握住力道,刀刃即刻便在肌肤之上划出了温热的血;方才手臂还没缓过来,又加上这个,痛得江裳兮险些要哭出来。
可她知道,这些全都没有狐狸身上来得痛。
梁国公被女儿这架势吓了一跳,犹疑着一时不敢动,却见狐狸忽然暴起,吓得梁国公赶忙躲到侍卫身后,却见狐狸的目标并不是它。
而是一旁的道长。
江裳兮第一次看到它张开了嘴,露出尖而细的几颗牙齿,狠狠往道长的脖子上咬去。
一击即中。
“还不救救道长啊!”梁国公慌忙指挥着下人,若是道长出什么事,他们万一制不住这狐狸精怎么办?
道长摔在地上,抽搐了几下,不知性命是否有虞;侍卫赶紧提刀跟上,对着那狐狸便又劈又砍。
“小姐!”
身强力壮的侍女很快把江裳兮手里的刀夺了下来,禁锢着她的行动,让她再也不能有此般举动。
混乱之中,江裳兮如何也无法挣脱,片刻之后,唯独听到——
那微弱的,如同婴儿啼哭一样的声音,再次清晰地传了过来。
还有那落在地上的一大团柔软的红色,就那样被雨水弄脏。那是云霓的尾巴。
他们砍断了云霓的尾巴!
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江裳兮的眼中夺眶而出,滚滚落下。
她看到狐狸依旧灵巧地从人群中跳到了房顶之上,那油光水滑的皮毛,也蓦地黯淡了下去,呜咽一声接着一声,如泣如诉。
江裳兮听懂了。
云霓说她好痛。
“走啊。”江裳兮听见自己用尽最后的力气,从喉咙里喊出这两个字。
不要再回头看她了。
没了尾巴,狐狸保持平衡也困难了些,只能一瘸一拐地躲避身后的箭只,而后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夜色之中。